回国访友记

2024-05-10 02:54:38

2010年末,我因自己日益年老多病,不得不匆匆回国处理我仅有的那一小套陋室。那时,房价已一涨再涨,令不少平民百姓谈房蹙额皱眉了。但比起眼下的中国房市,那时只能算是初露端倪!

对于我这毫无经济头脑的人,匆忙以贱价售出了自己多年来的立锥之地,似乎像扔掉了一个包袱那样轻松。我没有把握,我的生命旅程还有多久,故忙完这件主要任务,就迫不及待地利用我有限的时间和体力,去探望我在故土的"父老乡亲"们。

要说父老,其实也已不多了,除了出版社的几位老同事,我也经常怀念我曾栖身过的文学研究所和文联的老领导和老"战友"。

在拜访和叙谈过程中,我听说年逾八十的文联的老会计张xx和老司机谷大爷还健在,我不仅萌动了去看望他们的念头。

这是两位很有故事的人物。虽然地位不高,但在文联却是很有特点也颇受尊敬的人物。

1963年我被调入文学研究所工作。文研所在文革前本是直属市委宣传部领导的一个独立机构。人员不多,是一比较民主开明的小小独立王国。

四清期间,因大批人员下乡搞四清,宣传部就下令与市文联合并办公。文革一开始,就形成了两大对立的夺权派。待我从四清前线回来时,就直奔文联上班去了。

那时文革的烈火已燃烧得轰轰烈烈,在全国一片混乱之中,我们几个经历过历届政治运动,反右和三面红旗、四清等反复洗澡的年轻小资们,又忘了"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的教导,积极热情地投入夺权造反派的旗下, 充当炮灰。

渐渐地,我熟悉了文联的上下人等。

经过几年漫长的穷凶极恶的厮杀战斗,斗批改,打派仗,互揭老底••••••等等的荒诞无聊的"斗争"以后,大家也已感到疲惫厌倦了。只有少数几个专案组在神神秘秘地进行什么调查整人专案,多数群众已经完成了摇旗呐喊的傀儡任务,不知道自己下一步的命运将会如何。人心其实早已涣散了。这时,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人性又情不自禁地冒出了头,当然是私下里悄悄地交流。由于老会计老张和老司机谷大爷我们是一派,厮混的久了,也很熟了。因我那时没有大学生的傲慢和矜持,和这些非专业的所谓后勤人员关系都很好。他们也看到我热情单纯随和,跟我说话也较直接自然。

老会计张xx是文联有名的耿介人。我在跟他熟悉前,就听说过此公在文联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正直会计,不管领导或普通干部群众,谁也别想从他那里钻空子。即使是党组书记,也不能在他那里享有特权,私账公报。有一次,一位作家去报出差费,老张竟从一大堆公共汽车票中发现几张连号的车票,知道这是那位作家带家人一起坐车买的票,就毫不留情地挑了出来,不予报销。

他对文联的财务管理一贯公私分明,一丝不苟,十几年如一日。平时,他对谁也不苟言笑,不卑不亢,不拉关系。所以,文革期间,两派都没人揭发攻击他。虽然他也有一些被人议论的"毛病"。他是地道的喝海河水长大的天津卫人,说一口标准的天津城里人的口语。他不轻易说话,一说几乎都是不容置辩的"老理儿"。比如,他说过,什么最有用?钱最有用!可咱不能乱用!不是你的,你就不能用!他是文联有名的"把家虎",连最高领导都对他礼敬三分。个别爱沾小便宜的而在他那里碰过钉子的人私下里不免嫌他过于"死性",但没人敢对他提意见,大多人对他又敬又怕!

他有一个"毛病"一洁癖。虽然他自称是墙子河边长大的,但他长得细皮白肉,眉清目秀,中等瘦削身材,倒像是出自江南的美男子。每天他一到办公室,就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抖掉尘土仔细地挂在衣帽架上,随着就戴上两臂套袖。他的一头一脚,永远一尘不染,整齐光洁,座位办公桌都是仔细擦拭干净才落座。他那一双白净的手能同时打两个算盘,犹如书法家的龙飞凤舞一般,他的那双手,也是他最爱护的肢体,不洗不食。常常听他说,钱币最脏!不知被多少双脏手摸过。而他又是整天和钱打交道的人,所以,他也是最爱洗手的人。他的小会计室角上永远放着大半盆清水和一条洁白的毛巾。

他也从来不吃食堂里的大锅饭菜,自带饭盒,用他的话说,简洁清淡可口。天津塘沽是盛产海鲜的地区,天津人几乎都是海鲜胃。这位老兄却与众不同,他吃蛤蜊(天津人叫麻蛤),嫌中间的腹腔脏,所以只吃它的裙边,吃鱼只吃去皮去骨的白肉,我不知道他是否吃螃蟹,还有各种模样奇特却异常美味的海鲜。他也不吃别人盛情让他品尝的食物。其实那时他年龄也不算大,但因他老成持重,穿着始终整洁笔挺的样子,在我眼里,好像他比我大得多,成熟得多。事实真是如此。

他家住在苏州路一条僻静的小街上,是祖传的一所小私产平房。他曾在一次斗私批修会上理直气壮地说过,我们家几代做账的,可世代清白 ,没有一辈儿栽在钱上过,省吃俭用,留下唯一的一座小房。解放这么多年了,我家四个孩子,住房也不够用了,可我没向领导要过房,申请过补助!"

在大家奋勇上阵,斗批走资派时,老张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冷眼向洋看世界,依然固守在他的本职工作岗位上。一次,一位造反派头头指示我去动员他加入造反组织,我就以串门形式前去拜访他。他家果然是简朴光洁,屋宇不大,却颇有老派民宅的风味。他的夫人也和他一样,简默淡泊,温良谦恭。经过一番攀谈,话题转入我的主题,我婉转问他为何很少发言,不料他非常真诚直率地以一口浓重的天津口音对我说:别信他们的!你忘了五六年那年动员大家帮助党整风,大鸣大放,写大字报,结果ne末样(怎么样)啊?光是文联,出了多少右派!介(这)会儿又让大伙儿造反,造谁的反?你知以后ne(怎)末样啊?等着瞧吧,早晚要倒霉!••••••过了一会儿,话题转到政治上,他又幽默地说,告诉你吧,介(这)世界,两件事儿永远打不倒:金钱、马屁!谁不耐(爱)钱?谁不知道有钱轴(就)能过好日子?••••••甚末批评自我批评!谁批评他们,谁轴是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你轴拍马屁吧,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咱也不会拍,也不愿拍,只能少说话,看热闹••••••一席话,说得我目瞪口塞,不知如何回答。但是他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却始终不忘!

事实证明,他的话才真是句句真理。

但是我跟他不同,知识分子这一身份本身就是"罪",就是革命的对象!正如民主自由先驱胡适所说,在那时的中国知识分子,不但没有自由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不说话的权利!为了积极拥护"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为了积极"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别无选择,我们必须说,不断地说最革命的语言,以最革命的姿态去革那些被称作"走资派"或"反动学术权威""现行反革命"以及各种各样的莫名其妙的所谓"牛鬼蛇神"等等的命!最后,被利用过的跑龙套群众演员的我们也被当作垃圾一样,扫进工厂当苦力。你多么努力,也不免于当革命对象的命运!

那时,流行过一首顺口溜:开不完的会,听不完的报告,受不完的蒙蔽,犯不完的错误,作不完的检讨,进行不完的斗私批修,流不完的眼泪!受不完的罪!这确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真实写照。几年后,虽然又被召回再做文字工作,却随着四人帮的完蛋而分享了文革苦果,果然证明了老会计的预见!

这就是毛泽东的共产党统治下的反复轮回!

二十多年没涨工资,没提级,没入党(值得庆幸!),没分房,生活没任何改善,却莫名其妙地分享了毛泽东五人帮的失败成果!永远摆脱不了被共产党宰割的命运!因着江青一伙搞的"砸烂文艺界",我们这些小卒也都流离失所了。从此,我没再见到过这位我私心不胜钦佩的老会计兄。

还有一位文联的司机队长老谷。他来自河北清河农村,说一口近似北京口音的普通话。长得瘦小枯干,由于年轻时吃的苦,岁数不大,却一脸褶子,还带,着几颗麻子。大家都尊称他为谷大爷。

谷大爷长得瘦小,车技却是一流,而且人品高尚。他是专给文联几位顶级领导开车的。他一贯准时出车,兢兢业业,颇受大领导们的信任和敬重,有时甚至清茶款待。年长日久,他比一般干部对大领导们的私人生活了解多一些。文革期间,有人企图从谷大爷那里掏出某些"走资派"的"私人生活秘密",极力拉拢他,争取他,让他这个响当当的老资格的工人阶级揭发走资派的"罪行"。可他守口如瓶。他严正回答说,我没什么可揭发的!人家领导告诉我家里的老婆孩子的一些屁事,那是人家信得过我,我能学舌吗?再说,那也不是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儿,我能张嘴瞎说吗?我不干这缺德事儿!

有一次,文联一位文工团出身的一位走资派老婆,怕红卫兵抄家时把她心爱的几件小金饰抄走,事先偷偷藏到老谷家中,老谷不管什么"阶级界线",慨然同意。这位文联的音协干事,原名宋姣姣,文革开始,改名宋阎(她丈夫姓阎),又因她平时作风轻浮,改名后,落了个外号"阎婆惜"(水浒人物宋江的姘头,现在叫二奶三奶者)。文革初始,她还夹紧尾巴,收敛了一阵,主动把她的瘦腿裤脚管剪了,头发也改成直发了。待到"革命形势"略微松弛一点,她又旧病复发,轻佻起来。有一次,开会休息时,她主动凑到老谷身后,替他揉背捏腰,表示"关怀"(以前她只对领导经常这样关怀)。可这位老谷司机,不象那些音协领导乐于和惯于享受美女的"关怀",他马上就急着说,别,别,让人看着不雅,你还是回家给你老耐(爱人)去捏吧••••••!这证明,谷大爷为她仗义藏金,并非另有企图。倒是这位文工团员恶习难改,惯于用她的肢体专长来和领导搞好关系(此时老谷也因其出身和无产阶级地位的"高贵",被拉进革委做花瓶委员,也登上领导之位了),可惜的是"抛玉引砖"了,闹了个老大没趣!但这一件生活"小事",又一次使老谷赢得了大家的敬重。

看起来,越是那些握有权势的批着人皮的狼或穿着"马甲"戴着墨镜的所谓名流、学者、专家、权威的"水货"们,越经不起拙劣低级的诱惑!

会计老张和老司机谷大爷,始终是这个社会的小人物,但他们的身上却始终保持着中国普通百姓的看似平淡却真正高贵的人性!

随着文联的被砸烂,我们这些臭老九们也随之风流云散,分到各个工厂转为工人。老谷因"革命需要",留下来给革委会的新领导们开小车。我们之间很少联系了。

20世纪末,我的女儿女婿考上科技移民资格移居新西兰,我也随同出国,以照顾年幼的外孙。偶而回国,如过客一般匆忙而归。原先的老同事老朋友也都退休了。我只从见面的老友口中得知大家的一些粗略情况,顾不上一一拜访。这一次,听说有些老友已先走一步了,我深知自己也已岁月无多了。我勉励自己一定要挤出时间去多看几位我心中怀念的老友。听说文联老会计还健在,而且还住在原地,我就赶紧抢时间去拜访了他。

一打开大门,见是老张的白发老妻,她似乎已不认识我了,我立刻自报家门,她高兴地把我领进客室。我又象年轻时那样热情地几步上前紧握住老张的双手,不等老张开口,就先说,xx,你还认识我吗?不料他一如既往地淡定,说,怎么不印识(认识),你不"xx"嘛?当我坐下后,细细观察他,我那印象深刻的老会计,除了面容清癯,两鬓斑白外,风骨依旧。腰板还是很挺,双目仍然炯炯有神。更难得的是,他的思路仍然清晰犹如当年

彼此问候后,又聊起了当年共同的患难岁月,大有恍若隔世,人世沧桑之感。

我们又互问了我们两家儿女的情况,他说他的小儿子也去加拿大定居了,我记忆中那个天真可爱的曾帮助过文联造反派卖过小报的小四子,现在已是一位加拿大的电子工程师了;大儿长女均去了深圳,天津还有一女相守,他们老夫妻仍坚守那已十分老旧的宅子。我不禁说,你为什么不去加拿大呢?他淡淡一笑说,去那干嘛?有钱在哪儿都能过好日子!没钱,到哪儿人家的好东西也没咱的份儿,甭出国!我吃窝窝头惯了,吃不了那洋饭!

话题转到当前国内生活时,他一如以往地保持着历史经历者和清醒的旁观者的客观态度和严峻口吻,感慨地说,一切向钱看,都没了人味儿了!连棒子面都变味儿了!文革斗走资派,有用吗?现在走资派更多了,更坏了!社会都成了嘛样啦?!••••••

我们俩一会儿谈今,一会儿回忆当年那紧张不安的文革岁月,不论今昔,都不胜感慨!最后,他像总结一般地说:一句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谁来都一样!"革命,革命",到头来,都是为自己,为他们家自己的子孙后代!

一席话,说得我又是敬佩,又是沉痛,又是无奈。

这是一个出自街巷深处的白发老人的既愤怒又哀伤的呼声和叹息声!

也是无数普通正直的人们的真实声音,而不是那些电视上经过"倒爷"们导演的"百姓们的舞台台词!

毛邓江胡温,永远听不到人民真正的声音,他们听到到总是,现在的生活"好,好得不能再好了"的"含着热泪"的颂词!

一个一生和钱打交道的会计,多少花花绿绿的钞票在他眼前欢笑跳跃,向他招手,他却从不为之心动,一生清白,不苟取一分,他的那双手永远是干净的诚实的!

可惜的是中国的良心只在里巷深处的民间颤动,而身处中上层的多数人都已麻木不仁了,大家都在为钱而挣扎着"奋斗"着。底层百姓的声音不能到达执政者和权要们的耳际,成为他们改革社会的动力和决心!

我和老张虽然社会分工不同,但都是平凡的被统治者,是这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多年统治的真实历史的见证者。

从1949年迄今,不断品尝着耳闻目见着这个不断被耍弄、扭曲、污染的国家和社会的畸形变化而无所适从。庆幸的是我们几十年来似一梦,此身犹在堪惊!

更令人安慰的是这一代人中还有少数人的良知和是非观念尚未完全被泯灭,还没有身堕污泥而日益堕落。

谈到午时,老会计夫人要留我共进午餐,我当然不能让这对老人麻烦,就邀他们一起去餐厅用餐,那位温静的大嫂立刻笑着说,他才不去呐,连他儿子回国请他到外面吃饭他都嫌脏,嫌介嫌那的,还是那么折咧!多少年都没出去吃饭了!这又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老张从不在食堂买饭的故事,几十年的洁癖依然不改。这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洁身自好的人啊!

我本想再去拜望一下老司机谷大爷,不幸的是他已在前不久喘完了最后一口气,无疾而终了。他的家想来也还是当今平头百姓那样的水平,清白而又辛苦。我虽没有再次见到他,但他的那质朴善良的形象仍深深留在我头脑之中!

重返新西兰家中,国内的高楼大厦,霓虹灯彩,车水马龙,势利人情,我均已印象淡漠了,唯有老会计张xx的淡如竹菊的风貌和他的深沉感慨还时时在我心中浮现。

17/07/2013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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