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折射进去
轻薄的思念多么淡漠 永远停留在
我这样徒然 踯躅在距离和死亡的堤岸上
——梁音仪诗
第一章
1
毛主席逝世那年音仪正上小学三年级。那是个东北省城里极普通的小学。整个校园就是一栋两层的小楼,再加上两个简陋的平房,一片不大的沙土操场,和一块黑板报。教室里没有煤气,每个房间里都摆着一个煤炉, 连着通向屋外的铁皮烟囱。一座水泥墙把它从四周的住宅区里分隔开。
水莲路小学。离家走路要二十几分钟。她看得见自己出了家门,穿过路边三四层高的旧住宅楼,走过头一个路口的垃圾堆,再过两三个路口,经过一家饭店,就右拐,左拐,那个水莲路小学的路牌,就很快出现在马路边。那时她梳着两条短短的辫子,苍白的脸上一双略凹的大眼睛, 身材单薄。她看得见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身上穿着妈妈亲手缝制的漂亮短裙,背着一个深蓝色布书包, 在那条路上一天天地走。
路上偶尔也出现其他的同学,到了小学,就是叽叽喳喳的一群。但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人跟她讲话。她跟大家一起坐在教室上课。下课铃一响,别的孩子哄地一下跑出去玩,跳皮筋, 她就一个人留在空荡荡的教室写字。
这一切都源于新开的英语课。本来总是安排学生们学习毛选的小学,在这一年忽然心血来潮,设起了英语课。一个三四十岁模样普通的女老师,就出现在英语课上。她在黑板上用尺子压着,画出笔直的五条线,再一笔一画地书写着字母,单词,然后转过身来,扬起脸,向着全班同学张大嘴巴,示范着发音。
陈梅也一直是个好学生。 她裤子的膝盖上总有两块补丁,浑身上下散发着劳动人民的朴素气质。冬天里学校要求同学上街拾粪, 每人要完成十斤的任务,超额的有奖。 音仪满街找马车,拖着木排跟着马车跑,一心盼望忙着拉车的马赶快掉出些粪团出来,那些马却偏偏总不合作,就也到底没凑够十斤的份额。而陈梅却不知用的什么办法,一个人就缴了三十斤,在同学们羡慕的眼光里领了两个作业本的奖品。
这算是些什么呢?这些让人困惑不解的东西飘浮在她儿童空白的脑子里。它和报纸上的广播里的革命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象诡异毒性的花朵,在荒凉的花园的角落里若隐若现地摇曳。但不管怎样,她闷在家里,在一本本书里徜徉,流浪在千奇百怪的世界里,被别人孤立还是宠幸的悲欢也就被撇在脑后了。
毛主席逝世那天,从当地外国语学校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的大学生,来辅导音仪用英语给表演节目报幕。他们挪开教室的座椅,空出前面的地方当作台上,算着脚步,然后交代给音仪,走几步后转身,面对台下的观众。就在音仪刚刚又走上这个模拟的台子,挺起胸脯准备说话时,一阵沉重的哀乐飘荡过来。三个人愣住了,冲出教室倾听。哀乐越加隆重清晰,仿佛飘荡在整个中国的上空。这时满脸风霜的校长走了出来。他神色凝重,朝他们摆摆手。
“别练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听见了吗?——毛主席逝世了。”他的喉咙有些哽咽,费力地吐出最后那几个字。
天空彤云密布,浮动在灰暗的楼房上空。还一只鸟都没有。
夹在前后楼中间的是一个锅炉房, 连着一个高耸入天的红砖砌的烟囱。空地上是小山似的煤堆,黑黝黝地在阳光下发亮。音仪站在用来储备冬菜和杂物的小阳台上,探头看出出进进的设计院的人,或远眺烟囱指向的遥远天空。那里云朵或聚或散,摆布成永不重复的图象。
晓东的家就在前楼三楼。 音仪跟爸爸妈妈去过。楼门洞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模模糊糊地照着楼梯。 晓东还有个小他几岁的弟弟,晓峰。晓峰愿意跟着晓东跑。晓东高兴了带他,不高兴了不带。
严校长是个个头不高的半截老头。他左思右想,做出了决策,五年级分快慢班。全校最好的一个数学老师和一位语文老师,亲自带毕业班。
分班之后,陈梅一行人都分到了慢班,就从此在音仪的生活里消声灭迹了。音仪被安排和另一个学习好的女生乔钰做了同桌。最好的两个老师,再重点培养最好的两个学生。全校的希望都好像赌在了上面。
乔钰成了音仪的朋友。她肤色略黑,眼睛往里凹,下巴略往前倾,就有些深沉倔强的神气。乔钰从没参加过唱歌跳舞诗朗诵的文艺活动,音仪之前并不认识她。
音仪很喜欢这个聪明的同桌。有什么问题,两个人头凑在起来,嘀嘀咕咕地就弄清清楚了。不象在从前的班里时,连音仪都不会的东西,就差不多没有人会了。
音仪还是头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好像音仪本来一个人在荒山野岭走,走着走着, 身边就出现了乔钰,和她同道而行, 惺惺相惜。之前她好像是个动荡的小舟,夹在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里,一个把她打入谷底,一个把她推上浪尖,她大起大落,忽上忽下,在特别的平衡中生存。她不明世事,一切顺其自然,却总是落在人群之外,不是在人之下,就是在人之上。身边没有相似相通的人,一直到乔钰的出现。
乔钰说话不多,默默地读书学习,就像是非常有主见有想法的人。
乔钰从不缺课。可这天早上,她的座位就开始空着。到了后来,老师说乔钰病了,在家休息。
音仪放学去看望乔钰。
乔钰家在本地大学住宅区。她的爸爸妈妈都在大学教书。
上个三楼,进了乔钰家,音仪就看见乔钰坐在一把圆藤椅上。她身体显得小小的,在大藤椅里收成一团,正埋头看本书。她抬头看见音仪来了,惊喜地叫了一声。
房间里很温暖。藤椅背后就是个玻璃窗。从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见其他的楼房和些许树木。
乔钰的妈妈面庞白皙,跟乔钰不太一样。她招呼了音仪坐下,摆出些糖果,就进了里屋。
“老师说你病了。——你怎么啦?”音仪问。
乔钰皱皱眉头,有点犹豫。“我——我肚子疼。”她声音突然压低,说:“我得了女孩子的病。——我妈说女孩子都这样,不用害怕。 ——我来事了。”
音仪听得糊涂,可又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清楚才对。乔钰虽大自己一岁,可既然是女孩子都有的事,自己就也该有,就该明白才对。 这样想着,她就不好意思再问了。可她真地糊涂,就暗自羡慕乔钰那份女孩子的病痛。朦胧之中,她想到小说插图里逃跑途中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一对年轻西藏农奴。图里的那个女人胸脯鼓鼓的, 不象自己还没发育的身体。她隐隐觉得那个胸脯一定跟女孩子都有的病痛有关系。
音仪被那神秘吸引,没出声。
“不过我妈说明天就能好啦。——你带作业了吗?”乔钰换了明朗的语调说。
音仪想起作业,从书包里翻出本子。乔钰蹭下藤椅,从房间的一个角落拎了书包过来,又坐回藤椅上。
乔钰开始写作业,音仪就埋头看乔钰的书。那是本张乐平的三毛漫画。
等音仪快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妈妈焦急地等在楼门外,看见音仪就迎了上来。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去看乔钰了。她病了,没上学,我给她送作业去。”
“送作业也要送这么久?——还有几个月就考初中了。不能这么浪费时间了。”妈妈说。
音仪不吱声了。妈妈拉着她的手,往家的门洞里走。
“妈妈说的话你要记住。妈妈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遗憾了。可你们现在有机会,就要好好学习。将来受了教育,别人才尊重你。——你们好好努力。考上了,家里砸锅卖铁也供你们。”
说着话,他们进了家门,就闻到一股怪味儿。妈妈啊了一声,急忙奔进厨房。煤气炉台上的小铁锅散发着浓浓的焦糊味,里面本来煮着的两个鸡蛋黑乎乎地贴在已经烧干了的锅底上。
这些日子妈妈狠下心来用粮票换了些鸡蛋,每天给音仪煮两个吃,算是开小灶了。这会儿她心疼地捡起不成模样的鸡蛋,嘟哝着怪着自己,一边仔细地剥了皮,撇掉焦糊的那一部分,把里面没烧到的递给了音仪。
之前的世界是没有出路的。所有的人都圈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不求富贵,但求平安。可现在那个房间突然打开了门,门前露出一条狭窄延伸的小路,通向一个新的世界。所有的人都在向着那个门口涌, 你脚步慢了,懒散了,就要被丢在后面,见不到你的梦想。音仪觉得自己就这样被妈妈拉着扯着,拼命地向前赶。数学题一页一页地做,词汇一页一页地背。 做会了,背下了,前途似乎就明朗了一些。
临到了升学考试前,该报考学校时,妈妈犹豫不决了。
该报那个学校呢?青林中学自然是最好的中学。 人们都说进了青林中学,就是一只脚踏进大学的门了。但一旦音仪考试发挥不好,就连上省四中的机会都没有了。省四中离家的确远了很多,但除了青林,也就数它最好了。可是音仪要是考得好呢?错过了青林,岂不是太可惜了吗?报考之事,关系音仪整个前程。 妈妈跟爸爸思来想去,也下不了决心,就决定跑到学校找校长商量。
报考学校的事情音仪自己并没参与。她还是个孩子,看不到那么多那么远。她只管听妈妈的就是了。所以妈妈一个人去见校长。
音仪倒也希望自己能考上青林。青林校园离家不远,音仪经常在那栋带琉璃瓦屋顶的楼前走过。她心仪的,与其说是学校,倒不如说是那栋楼。它外面涂着淡黄的油漆,有些说不出的幽雅,前面还有几颗苍翠的松柏。每天在那栋楼里读书上课,一定是美妙得让人艳羡。她在车水马龙的马路边上抬头望着它,就像看见了自己的梦想,它近得让人心跳。
姐姐音宣没赶上考初中,如今在一个普通中学。妈妈说音仪是有福气的。晓东也不在青林。王姨说晓东自己也不喜欢学习,放在哪儿都是没救的。但音仪是个拔尖学生,将来肯定会有出息。晓东听了这话,把头撇了过去,谁也不想理睬。
这天音仪照常上学。五月份的天气,若寒若暖。云朵压满天空,明明只是上午,天色暗得像是傍晚。一阵风过后,就是一阵稀里哗啦的雨, 落在地上四处漫流,形成了一条条小溪,楼房和树木都浸泡在迷蒙雨雾中。
教室亮着灯,但还是显得昏暗, 象被外面昏暗雨林围住了的一座孤岛。那位有着湖南口音的语文老师坐在讲台上,一面批作业,一面耐心地看着一屋子的学生们写作文。黑板上是作文题目, “记有意义的一天。”
“乔钰,雨停了!咱们出去玩吧!”音仪迫不及待地要出去散心,拉了乔钰跑到教室外面。
等乔钰再出来时,她的手上捧着只小纸船。她喊了音仪,两个人四下张望了,走近槐树底下一个比较大的水洼。乔钰弯腰把纸船放上水面。
小船踉踉跄跄地浮在水面上。音仪担心它倒下来,可它忽忽悠悠地晃着,还居然在前行。两个人的眼睛都紧盯着它,被迷住了。纸船的倒影和槐树茂密枝叶的影子叠在一处,色彩迷离游荡,像是一个奇异虚幻的景色。
“音仪,你看这有趣的景色就是不真实的,就是些幻影。好像人的欢乐,都不太真实,都留不住。”乔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音仪有些吃惊。她从来没听过人这么忧伤地讲话。它跟那些铿锵有力立场鲜明的言论全然不同。它不但忧伤,而且有些缠绵深奥,让人深思。她的心便跟着染上了这份美妙的伤感。她依然在瞅着船和它的倒影,却觉得自己的心正从那个考试学习忙忙碌碌的世界里飘游了出来。
“乔钰,以后我们上一个中学,还是同桌,一直是好朋友,好吗?”音仪觉得如果她们这样决定了,事情就一定会这样发生。
乔钰还是低头,盯着小船,说:“我也希望那样。——我妈要我报青林中学。你呢?”
“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就有了新同学,新同桌。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乔钰好像已经看见了结局。
刚才还是美妙的伤感忽然有了成为现实的可能性,就变得沉甸甸的。音仪忽然有些伤心,觉得自己好像就要和乔钰分别了。水洼里的那个小纸船,就要成了她们惜别的见证。
她的眼睛开始有些潮湿。乔钰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推着小船往前走,并不看她。
音仪回到家。 吃晚饭时她想起报学校的事情, 就停下手里的筷子, 望望妈妈,再望望爸爸,说:“我不去省四中。我就报青林中学。”
出乎她的意料,妈妈没问什么,脸上反而浮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你自己有志气就好。好好努力吧!——妈妈也问过严校长啦。严校长说梁音仪是水莲路小学最好的学生。梁音仪不报青林,还有谁报青林?严校长叫我不要再犹豫了,就这么定了。”
初中升学考试终于到来了。磨刀三日用刀一时。那么多日日夜夜的苦读,就为了这一天。
清晨,青林中学校门口已经人山人海地挤满了考生和家长们。
夏日的阳光从天空大把地倾洒下来。音仪穿着雅致的的确良短上衣和印着怒放牡丹花的绸布裙子,显得格外鲜艳,站在人群等待。这是家里最漂亮的一套衣裙,商店里买不到,是妈妈亲手缝制的。音仪和音宣总是轮着穿。今天音仪要在青林考试,自然就要打扮得体面些。
爸爸妈妈和音宣围着还有些忐忑不安的音仪,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
“进去之后要是紧张,就先做深呼吸,心气平稳了再答题。”爸爸说。
“拿到卷子后一定先看清题目,千万别再马虎了。”妈妈说。
音宣把攥在手里的削好的铅笔递给音仪。
音仪一边应着,一边四下张望。她忽然望见远远走来的语文老师,惊喜地喊了一声,挥挥手。等语文老师走近了,音仪就急忙忙地问:“乔钰怎么还没来呢?”
“我也纳闷呢。这么晚了,她也该到了。再不来就得迟到了。”语文老师脸上流露出一丝焦虑。她又瞅瞅音仪,说:“你先别管她了,自己集中精力考好要紧。这么多人,说不准我们就是没碰上她。”
考生终于开始进场了。音仪跟着队伍往楼里走。她忽然看见乔钰的身影。乔钰好像脸上渗着汗珠,本来黝黑的脸更加通红,夹在后面的人群里。乔钰也看见了音仪,似乎笑了笑,摆摆手。音仪的心终于稳妥下来, 也欢欣地摆摆手。
音仪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和乔钰的名字写在青林中学的录取名单上。
乔钰没考上青林,她的分数比录取线只低了八分。
水莲路小学只有音仪一人考上了青林中学。她的作文还是跑了题,幸好数学分数高。
不久乔钰爸爸去世,乔钰跟着她妈妈,三个月后就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