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统帅权（二）
首先讲一下幕末的统帅权。
幕末是一种通俗的说法，在时间上指从嘉永六年的佩里震荡开始的十五年。之前的江户时代，悠游自得，但到了幕末，风云突变。如石壁般坚固的江户时代的秩序开始崩溃。
社会舆论一分为二。初期，屈服于佩里的开国要求，取消了锁国政策，完全不是外交交涉，简直就是城下之盟（城下之盟，指的是被敌人攻到城墙之下，被迫求和，屈辱的求和。源自于《春秋左传》）。在野人士对此异常愤恨。
奇妙的是，这些在野人士坚信锁国是自神代以来的祖宗之法。但其实只是二百数十年前德川幕府才开始实行锁国的。由此可见这些人的日本历史知识有多么肤浅。
江户时代的京都十分冷清，但到了幕末，情况为之一变。各国的锁国攘夷派人士集聚京都，出入公卿府邸，形成论坛。京都成为反对开国的在野势力的一个大本营。拥有京都朝廷的在野势力通过“圣旨”逼迫幕府攘夷，也就是对美利坚开战。
有着统治一国的责任的幕府面临矛盾，非常苦恼。如果公然说出“无法攘夷”的话，被委任了兵马大权的征夷大将军（将军的正式称号）一职就会被质疑，甚至被觊觎。因为将军的称号就是征讨夷狄（外国势力）。
锁国攘夷派在幕末初期非常单纯，但后来就开始利用锁国攘夷主张作为反对幕府的政略。这种在野言论的政治诈骗后来在形成了风俗习惯，也经常被运用在太平洋战争后的反政府运动之中。
我举一例，就是以昭和二十六年（1951年）为顶点的在舆论界和在野党之间掀起的轰轰烈烈的“全面讲和”骚动。针对当时的吉田茂内阁准备与以美国为中心的旧联合国四十八国单独讲和的现实主义路线，他们要求加上苏联等社会主义国家，实现“全面讲和”，提出了非现实主义的主张。吉田茂首相在议会上用古典词汇极其强烈地讽刺赞同“全面讲和”的当时东京大学校长是“曲学阿世之徒”。意思是他受到了自幕末以来已经扎根日本的在野舆论的风俗的影响，追随世俗。
幕末时代，幕府内阁的负责人是井伊直弼。此人刚愎自用，与包括美利坚在内的五国签署了修好通商条约，实行开国政策。同时他为了恢复幕府的权威，大力镇压尊王攘夷派人士。
两年后的万延元年，井伊直弼遭到了报复，在去江户城的路上，在樱田门外受到水户浪人的袭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将军居城的门前被杀死了。从此以后，幕府的权威急速衰落下去。比如，在樱田门外事变三年后的文久三年（1763年），有人面对进入京都的第十四代将军德川家茂的行列，像在看台上面对戏剧舞台看戏似的，高声大叫：“喂！征夷大将军！”跟随将军的幕臣们连一声训斥都不敢发，低着头，眼里噙着屈辱的泪水。
幕末中期之前，幕府、各藩都没有动用正规军。“有志之士”组成党徒展开零散的武装活动，幕府也组织了新选组等有着警察权的集团相对抗。
就是渐渐成为过激派大本营的长州藩也只在元治元年（1864年）七月组织了一次强行闯入京都的几乎是自杀行为的无谋之举，而且在表面上采取了陈情团的形式。
幕藩体制虽然是以武力为基础，但幕府以及各藩都害怕使用“军队”这样的权力表现，甚至害怕得到了病态的地步。
长州人在闯入京都时的街巷战中失败。这次事件俗称蛤御门之变。当时的长州藩由攘夷书生团掌握了藩的主导权。长州藩主毛利敬亲采取了这个藩的“君临但不统治”的传统方针，从不干涉藩政，不管藩的内阁怎么变，对内阁请示的答复永远都是“知道了”，并因此在背地里被称为“知了公”。
幕府以长州藩侵犯了京都为借口，命令征讨长州藩。幕府这只猫突然变回了原来的老虎。
但幕府自一六一五年丰臣家灭亡（元和堰武）以后，出了镇压岛原之乱（译注：江户初期1637-38年期间发生的日本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暴动，有着强烈基督教信仰的岛原藩农民不堪忍受藩政的重税剥削，拥戴首领天草四郎，奋起抗争。幕府调动了十三万大军加以镇压。传说天草四郎是在大坂死去的丰臣秀赖之子。）以外，还没有过出动正规军讨伐正规的大名诸侯的军事行动。征讨长州也意味着世界史上罕见的持续了两个半世纪以上的江户和平时代的结束。
日本国的统帅权在幕府将军。按照国语的解释，统帅的意思就是统领军队。统帅权的意思就是全军的最高指挥权。将军虽然有最高指挥权，但却不亲自指挥军队，采取了代理方式，任命御三家之一的尾张德川家的家主为领军元帅，动员各藩兵力。大名诸侯对讨伐同样地位的诸侯感到很不情愿，领军元帅德川庆胜也感到为难，几次提出由将军亲征，但幕府不许。幕府害怕自己的手沾上鲜血。
幸运的是，第一次征讨长州，并未发生实际交火。长州藩提出谢罪，藩内的攘夷派遭到镇压，佐幕派（通称俗论党）重新掌握了藩政，逼迫三名攘夷派藩长老剖腹自杀。幕府接受了长州藩的谢罪，解散了远征军。
长州藩之前由高杉晋作提议组建了奇兵队，由此持续了三百年的武士时代结束了，尽管这个现象仅仅局限于一藩之内。奇兵队采取的是不问出身阶级的志愿兵制度，取代武士成为保护长州藩安全的新力量。
高杉晋作在藩政府屈服于幕府之后，鼓动奇兵队进攻藩都荻城，打败了士族军，从佐幕派手中重新夺回了藩政权。顺便提一下，上面记述的在京都喊出“喂，征夷大将军！”的那个人，就是高杉晋作。
藩内的富商、农民都支持这种全藩防卫政策。也可以说，在明治维新之前，在日本出现了一个小规模的国民国家。
后来幕府又发动了第二次征讨长州的大军，但在长州四境遭到惨败。庶民军战胜了历代世袭的武士集团。（译注：长州藩的军事指挥者就是<80.招魂>里提到的大村益次郎）
转眼到了戊辰时代。新的幕府将军德川庆喜进驻大坂城。已经实行了“大政奉还”，把政权交还给了京都朝廷，但还保留着领地。
京都的萨长两藩在京都的兵力有四千五百人。他们拥戴幼小的天子，以圣旨为名，强行命令大坂的德川庆喜交出领地。大坂城的庆喜身边有会津和桑名两藩众多兵力。他们对萨摩藩的蛮横之举感到义愤填膺，骂萨摩藩是“萨贼”，与正月朝京都进军，但却不是一次明快的军事行动，而是暧昧的武装陈情。总数一万五千人，先锋是新选组和会津、桑名两藩的藩军，在大坂招募的庶民兵“步兵”也加入了进军行列。
但是这支军队却没有统帅。将军德川庆喜没在军中，而是作为旁观者待在大坂城内。鸟羽、伏见战役失败的消息传到大坂城，庆喜也没有通知部下，带着会津、桑名两藩藩主，在夜色中溜出大坂城，由海路跑回了江户。庆喜不愿在后世留下贼子的恶名，坐拥大军却主动扮演了败者的角色，其思想行动超越了军事行动。在以后的整个戊辰战争期间，德川庆喜也从未使用过他的统帅权。
萨摩藩也是在藩父岛津久光不知情的状况下由家臣西乡隆盛擅自调动藩军，树立了明治维新政权。长州藩主的状况也差不多。
戊辰战争中，德川家、各藩的统帅权也都含糊不清。有的由藩主委任，也有的通过策略得到委任，实力人物掌握了军队。萨摩藩的藩父岛津久光骂擅自调动藩军的西乡隆盛是“安禄山”，一句话道出了其中的本质。对于保守达到了病态的保守主义者岛津久光来说，明治维新根本不是他的愿望。
日本国的军队统帅权的模糊不清，在幕末就已经呈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