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姆河畔的唢呐 (长篇小说 第十一章)

2024-04-26 08:17:06

索姆河畔的唢呐 

        李公尚                                         

 
第十一章
几个月来,英军在华工们的坑道作业协助下,战线向前推进了七八公里,迫使德军放弃了战线的第一道阵地,撤到第二道阵地。立足未稳,又不得不后撤到第三道阵地。这是德军在索姆河战线的最后一道阵地。英军进攻的前沿阵地,距离德军阵地最近的地方,已经不到百米。

英军为了尽快突破德军防线,有史以来创造性地发明和使用了坦克作战。德军为了坚守最后一道阵地,针锋相对地在战场上大量使用毒气。双方以暴制暴,不甘雌伏。战争理论家封克劳塞维茨根据菲特烈大帝和拿破仑皇帝的战争经验总结到:战争是一个国家迫使另一个国家屈从于自己意志的暴力行为。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据此引申为;战争就是通过杀人来让未被杀的人臣服。这位奥匈帝国皇帝的直言不讳,刺激着交战双方的将领们有恃无恐。其实,上帝让玛丽亚为他生孩子的时候,似乎就没有事先征求过她的同意。这种违背她人意志的行为,为后人示范了以强制胜。交战双方都坚信上帝是正确的,因而用上帝的名义屠杀对手,通常不受谴责。

在坦克的掩护下,实施有限目标,短促攻击的英军,有几次刚接近进攻截止线,就受到了德军毒气弹的严重伤害。中了毒气的英军士兵顷刻间丧失了战斗力。神经受到严重损害的士兵,精神迷乱情绪狂燥,有的在雨雪泥泞的弹坑里翻滚厮打,疯狂地攻击自己人。有的肺部破损眼部糜烂,不停地大口呕吐着体内涌出的血块。德军趁机反攻,奋力争夺被英法联军攻占的阵地。

呈胶着状态的敌对双方,毫无顾忌地尽量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让阵地赤地焦土,陈尸满目。入夜,受伤后无法回到自己阵地上的士兵,淋着冻雨,啼饥号寒,凄惨地呼唤同伴前去救助。出没污泥四处乱窜的鼠群,争先恐后啃噬着伤兵们的残肢断臂。震耳的枪声时而大作,炫目的弹光此起彼伏。为了减少部队的伤亡,双方的指挥官都不愿派士兵爬出堑壕,前去搜救。畏缩在堑壕里的士兵们听着堑壕外受伤的士兵哀声遍野,心烦意乱,胆战心惊。焦头烂额的杰克中尉坐在渗漏着冰水的掩体里,看到身边的士兵意志消沉,不战自衰,忧心如焚。他坐立不安,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去找李耿保等华工,疾言厉色地命令他们爬出堑壕,去把堑壕外面受伤的英军士兵拖回来。

半年多前分配到杰克分队的十二名华工,现在只剩下李耿保、赵青山、刘三江、罗自立和张二林五人。杰克中尉早就多次向上级报告过,要求增派更多的华工。前线的军官普遍认为,在一些急难险重的任务中,华工可以很好地协助或代替作战的英军士兵发挥作用。在英军士兵的督促下,李耿保等五名华工,每人拖着一个大帆布袋,悄悄爬出堑壕,向阵地前方伤兵哀号的方向爬去。

德军阵地上不断向空中发射照明弹,德军士兵借着照明弹,不断向堑壕外的异常物体,猛烈射击。李耿保循着一名伤兵的哀号,拖泥带水地向前爬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那名伤兵。伤兵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双腿被炸断,仰躺在地上,头朝着英军阵地的方向,用双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往英军阵地挪蹭。每挪动一两米,就累得停下来大口喘气,然后斯哑着嗓子,歪头朝着英军阵地哭喊求救。一大群老鼠肆无忌惮地追逐着他,啃噬他断腿上的血肉。

李耿保爬到他身边,挥舞手中的铁锹赶走毫不顾忌的老鼠,让他安静下来。士兵哭喊着:“我知道上帝不会抛弃我,我知道你们会来……”李耿保用手捂住他的嘴,让他不要出声,然后把他的身体拖进帆布袋,把帆布袋的绳子套在自己的双肩上,拖着帆布袋一点一点地往回爬。

在泥泞的地面上,一群群啃噬着尸体的肥大硕鼠,见李耿保爬过来,停下撕咬,冲着李耿保的脸龇牙咧嘴吱吱大叫。李耿保挥起手中的铁锹拍打过去,打死几只,其余一哄而散,瞬间又聚集而来。德军的机枪朝李耿保这边扫射过来,李耿保把头埋在泥中,子弹越过他的头顶,把他前面的一大群老鼠打得血肉横飞。

李耿保拖着伤兵爬回堑壕,见满身泥污的赵青山和刘三江也先后每人拖着一名伤兵爬回来。他们分别在士兵们的帮助下,把救回的伤兵抬进堑壕。德军的机枪朝着他们的方向扫射过来,打得他们头顶上的泥土不断往下落。刘三江急不可耐地问李耿保和赵青山:“张二林回来了吗?”李耿保和赵青山对视一下,摇摇头说:“好像他和罗自立都没有回来。”刘三江沉重地说;“刚才在半路上,我听到一阵枪响,接着好像听到趴在什么地方的张二林‘啊’了一声,我朝着他喊叫的方向喊了几声,没有回音。”李耿保和赵青山听了,心情沉重起来。德军的射击停息后,杰克中尉命令李耿保、赵青山和刘三江三人,再次爬出堑壕,继续去搜救受伤的英军士兵。

李耿保朝着刘三江说的方位向前爬,希望能找到张二林。他边爬边不停地翻检着数不清的尸体。不知过了多久,他抬头朝四周看,猛然发觉自己已经离身后的英军阵地很远,而前面已经接近了德军阵地,于是他赶紧转身往回爬。突然,一堆尸体中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脚腕。他一阵毛骨悚然,惊愕地回头一看,一个被压在其他尸体下面的伤兵发出一声呻吟。李耿保刚才翻检尸体时,把压在他上面的尸体掀到一边,这名被压在最下面的伤兵呼吸到了新鲜空气,苏醒过来。

李耿保用力挣开脚腕,急忙转回身去,把压在他身上的所有尸体奋力掀开。仔细一看,是一名德军伤兵。德军伤兵呻吟着,不停地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他不断指着自己的上衣兜,示意李耿保帮他打开。李耿保把他的上衣兜打开,里面有一张照片,李耿保拿出来交给他,他紧紧地攥在手里,贴在胸口。随后他指着德军阵地和自己手腕上的手表,祈求李耿保把他送回德军阵地。

几颗照明弹腾空而起,李耿保赶紧把头埋进泥污里。照明弹渐渐熄灭,李耿保借着微弱的光芒,看到这名士兵腹部受伤,他眼睛里流露出着悲凉的哀求和求生的渴望,李耿保不忍心把这名士兵留在污泥浊水中,让他慢慢死去。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他拖进帆布袋,然后把帆布袋的绳子套在自己双肩上,朝德军阵地爬去。他知道,如果他把这名德军士兵拖回到英军阵地,英军士兵会把他和德军伤兵一起杀死。

德军阵地上的士兵发现了慢慢爬过来的李耿保,疯狂地向他扫射,李耿保拖着帆布袋滚进一个弹坑。一阵密集的枪声停息后,德军伤兵用刺刀挑起自己的帽子晃动,竭尽全力不停地用德语喊叫。几颗照明弹再次撕裂黑暗,借着照明弹的光芒,两名德军士兵拖着枪朝这边爬过来。

李耿保解下套在双肩上的绳子,安置好帆布袋,准备往回爬。英军阵地察觉到这边的异常,朝这边密集地射击,两名爬过来的德国士兵翻滚进弹坑。英军的射击停息后,趴在泥水中的德军士兵翻起身来,抽出刺刀刺向李耿保。躺在帆布袋里的伤兵用德语吼叫了一声,德军士兵一愣,刺刀停下来。他们仔细看看伤兵,又看看李耿保,相互对视一下,然后比划着手势,示意李耿保朝德军阵地爬,李耿保把帆布袋的绳子重新套在双肩上,跟着两名德国士兵,拖着伤兵爬向德军阵地。

被李耿保救出的德军士兵,是几个月前他在费舍尔村法国女人家里遇到过的缪尔道夫中士。由于天黑,李耿保没认出他来,渴望求生的缪尔道夫却认出了李耿保。德军堑壕里的士兵七手八脚地把缪尔道夫中士抬进堑壕。缪尔道夫中士吃力地歪头冲着李耿保微笑,抬手向他致敬,一名德军士兵端枪冲着李耿保喊叫,让他举起手来。李耿保当了俘虏。

李耿保被送到德军防御阵地后方半公里的一个村子里,去为德军士兵掩埋尸体。这个叫沙勒维尔的法国村庄,是德军索姆河战线防御阵地的后勤转运基地。村里剩下二十几户人家,佛朗西斯科是村里唯一的男人——对此,不同的国家尚存有争议—— 战争开始时,法国政府命令村里的所有男人必须登记当兵,唯独不让他去登记,他只有和村里所有的女人一起留在了村里。德国人占领村庄后,占领军当局规定,所有法国女人,不得擅自和德国士兵接触,违者枪毙。而唯独他可以和德军士兵来往。否则村里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每天自由出入村里德军的厕所,为他们做清理工作。在哲学思辨中善于存疑,是德国人的传统。德军并不急于弄清弗朗西斯科的性别,命令李耿保跟着这位具有争议性的人物,为德军工作。

佛朗西斯科幼时患小儿麻痹症,全身上下除了左脚常拖全身的后腿,其它一切大约都还过得去。据说他趴在村口的土坡上,听到了狼群在索姆河边饮水的声音,就告知村里人,狼会在半夜袭击村里的羊群。村里人似信非信,但男人们还是拿起猎枪,晚上守候在村口,女人们哄着孩子躲在家里。过了半夜,人们并没有见到狼来,就骂佛朗西斯科哗众取宠。弗朗西斯科辩解说,狼通常都是在拂晓前活动。熬到后半夜,男人们大都打瞌睡,目光如炬的佛朗西斯科瞪着眼看着村口。突然他鼓起嘴对着地,学着狼嚎叫了几声。打瞌睡的男人们惊醒过来,揉揉眼睛,果然看到许多条黑影蹿向村口。佛朗西斯科数着数,告诉人们总共来了十一只狼。男人们兴奋起来,等看清了狼群,一齐开火,打死了八只,其它的跑了。从此村里人相信他有特异功能——不过,这些都是三十年前他还是孩子时的陈芝麻烂谷子,现在除了他经常拿出来嚼一嚼,似乎没人记得。战争开始时,他因没被当作男人征去入伍,性别备受嘲笑,为此耿耿于怀。他预言去当兵的男人都不得好死,德国人迟早会占领这个村子,到时德国人决不会让他这样一个惊神泣鬼的人物闲着。

村里完整的男人接二连三地当兵走了,不久又零零碎碎地运了回来,没有一个完整的。佛朗西斯科在他们拖儿带女的女人面前,把他们一个个掩埋掉,然后看着女人们伤心欲绝地离开村庄。德军进占村子后,他瘸着一长一短的腿,甩着一直一曲的胳膊,俯身趋首,走到德军面前,先大骂地球不平,让他腿脚不便。然后屈颜媚骨:“我一向敬重德国皇帝,此番特地前来,愿为德军敬效微薄之力。”

他每天带领着李耿保,在德军阵地后方几十米的地方,挖掘一条十米宽,两米深,几十米长的深坑,把来不及运回国的德军士兵尸体,集体埋葬这里。他不管李耿保能不能听懂他的话,反刍似地咀嚼着三十年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似乎只要嘴不停下,活就能干得轻松一点。大量的尸体堆积如山,日复一日地在冻雨的浸泡和老鼠的啃噬中腐烂变形。

负责管理村庄的德军军官封德克勒中校,是个严肃认真不苟言笑的军人。他右眼上蒙着黑色的眼罩,表明他面部的某个零部件缺失后无以复原。他左臂的袖筒空着,从另一个层次佐证他残缺不全的身体难以修复。他每天戎装在身,跃马奔走,一丝不苟地前来检查佛朗西斯科和李耿保的工作进度,督促他俩按照尸体的编号,边登记边掩埋。佛朗西斯科和李耿保每天只有完成一定的工作量,才能从封德克勒中校那里领到一天的定量配给食品。(第十二章,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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